一把青 小 周

在Netflix追完《茶金》之後，也順便追了連俞涵的另一部戲《一把青》。原著是白先勇小說集《台北人》的其中一篇，描寫中華民國空軍對日抗戰之後到國民政府遷台後數十年之間的故事。導演說：「這些故事現在不說，以後可能沒人會說了」。

因緣負傷共床枕，願得佳人度此生

當時的空軍因為打仗時都不知道有沒有明天，所以有些人會到處留下字條，以證明自己曾經存在過，郭軫 (吳慷仁 飾) 就是這樣的人，他有次打仗受傷，被浙江一間學校的女生宿舍收留，離開前他在床上留了「因緣負傷共床枕，願得佳人度此生。署名513」這樣露骨的一張字條，結果字條被床位主人朱青 (連俞涵 飾) 撿到，朱青帶著好奇心去南京想看看對方長怎樣，結果一去就被捲進命運的漩渦。

郭軫在還不知道字條的事情時，就深深為清純可人的女大生朱青著迷，對她展開熱烈追求，追求過程超中二，整天說朱青是他的導航塔，有事沒事就開飛機去她學校上空盤旋，死纏爛打，某些行徑更是標準恐怖情人。故意送朱青鴿子，進而窺得其住處，爬窗進人家房間，超他媽變態，原來一把青=一直把朱青(。朱青都一度覺得這個人太輕浮、太有事了，叫他消失，最後卻還是莫名其妙愛上，真的是「人帥真好，人醜性騷擾」啊….而且不只郭軫，其他空軍也常出現在金陵女大校區裡，到底為什麼女子大學男軍人可以如此進出自如 = =

天上的男人，地上的女人

十一大隊大隊長江偉成 (楊一展 飾) 的太太是空軍村裡的”師娘”，負責打理空軍眷屬的大小事，她深諳當空軍太太的辛酸，一開始也希望朱青不要跳坑，但最後朱郭兩人還是陷入熱戀結婚了。但兩人甫新婚，國共內戰就開打了，接著就不斷看到空軍陸陸續續陣亡，太太們一個個成了寡婦。劇中很多地方都是都是從地上的女人的視角出發，她們天天提心吊膽盼望丈夫早日歸來，來電不敢接，深怕深夜黑頭車到訪，三天兩頭就看到村裡有人另一半殉職，氣氛凝重到不行，真的很難不發瘋。身為師娘的芊儀，接到噩耗後，還要扛起傳達的責任，要保持冷靜安撫小太太，協助她們安排未來，也是很不容易，她家經常變成小太太發洩出氣的現場，接到惡耗的太太們，每一個都會說 “為什麼不是其他人而是自己丈夫”。楊謹華演出了芊儀的高雅貴氣，也把她冷靜、隱忍的性格演得很好。朱青這個角色前後反差蠻大的，比起《茶金》，在《一把青》裡，連俞涵更能展現不俗的演技，她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靈氣，很適合飾演學生妹時期的朱青。

飛行員雖然每次出任務都做足了心理建設，但是活著的人也是很痛苦，面對隊友、下屬陣亡，會有PTSD與難以克服的心魔。樊任先處長 (樊光耀 飾) 每天都為頻頻出包的下屬操碎了心，他手腕再高明都無法carry所有人，搞到最後連自己都丟官沒得升中將，被迫退伍，相聲演員的口條超棒，看他連珠炮罵人好療癒 XD

空軍出征前例行要留遺書，士官長老鞏 (班鐵翔 飾) 說，遺書寫的越是敷衍的飛行員，越會活著回來，那些想了又想無法下筆的，越是危險。認識朱青前，郭軫的遺書是十一大隊寫的最快的，匆匆幾筆簽了名就扔給師娘，簡短地有些戲謔，「請師娘記得清明上香，撫卹金留給小墨婷上學。」婚後國共內戰爆發，出征前的晚上，他在桌前糾結半天，抓狂地說「我不寫我不寫，我一定會回來。」老鞏真是個預言家，郭軫和他的飛機，永遠的地留在了冰天雪地的東北。朱青後來還千里迢迢去東北見他，看到他被人民丟石頭，咒罵劊子手 (國軍為了破壞共產黨補給線，炸了許多小村莊，害死不少平民)，朱青也只能一邊痛哭一邊跟著丟。

國民黨戰敗撤退台灣，只有副隊長小邵夫婦有上飛機，大隊長因為失職 (沒有好好幫陸軍斷後)，不敢歸隊，之後隱性埋名，跟芊儀搭船來台灣，進了陸軍當小兵，但因為開飛機的職災，使他罹患了癲癬，逐漸變成廢人，連陸軍都無法當，夫妻沒錢沒地方住，後來終於接受小邵夫婦的救濟，靠他們的關係才住進了空軍村，堂堂一個前空軍大隊長，變成眷村裡撿破爛的阿北，前後對比實在太悲涼了，令人不勝唏噓。因為空軍內部的整肅，最後他身分還是曝光了，被迫要認罪，要承認自己當年對共產黨手下留情，成了自新人員，士可殺，不可辱，到台灣後的他，根本生不如死，曾經他是那樣意氣風發，最後卻選擇輕生，不願再拖累老婆。芊儀真心慘，本來出身豪門，卻因為跟大隊長交往，還沒畢業就懷孕被退學，沒拿到學位，無法教書，一輩子都給了大隊長，無條件支持他、陪伴他、照顧他、體諒他，結果最後居然就這樣被丟下了。

一把青，原本指的是墳上的青草，看來除了 “一直把朱清”，還象徵著女人的 “一把青春”。這些空軍太太，善終的沒幾個，一把青春都被空軍耽誤了。

劇中有好好走到最後的是副隊長小邵與太太小周 (藍鈞天 & 天心 飾)，小周原本是前任靳副隊長的太太，靳副隊殉職後，學弟奉命照顧遺眷，基於所謂的「交接文化」，小周改嫁小邵，小邵被迫放棄了與前女友的感情。小周是心直口快的人，性格火爆，小邵都逆來順受，悶不吭聲。小邵雖然不是Leader的料，但是個懂得瞻前顧後，也很負責任的男人，他善盡了丈夫與父親的責任，一家人相處久了，墨婷 (温貞菱 飾) 與繼父小邵也建立了深厚的父女之情。小周與小邵，就是在柴米油鹽的生活中，慢慢產生緊密的家庭連結，他們嘴上不說，但互相都是對方最在乎的人，小周刀子嘴豆腐心，比誰都害怕小邵死掉，用女人自私的方式保護他，保護自己的家。剛到台灣時，小周被刁難，小邵站出來捍衛她那段超MAN，為了保全一家人，他可以犧牲其他事情，就只為了讓家人過得好。小邵是個讓人感覺很溫暖、可靠的人，羨慕墨婷有這樣的爸爸，會幫女兒請（ㄑㄧㄠˋ）假（ㄎㄜˋ），會關心女兒，找她談心，媽媽對女兒嚴厲的時候，爸爸總是扮演溫柔與女兒溝通的角色。墨婷童年還蠻多話的，但也是個令人心疼的孩子，比起一般孩子，她的童年與青春期，實在見過太多可怕的事情了，難怪長大後變得孤僻寡言。

國民政府遷台後，小周刊登尋人啟事找朱青，找很久都找不到，後來她以美軍情婦的姿態再次出現，她來台灣是靠著肉體買通憲兵、水兵，後來當陪侍混到美軍身邊當雙面間諜，之後又回去陪酒，支持她活下去的念想是兩位她當親人看待的姊姊 (結果後來在白色恐怖的無奈之下間接因為她們坐了冤獄，好慘)，身為空軍眷屬，最後卻經歷了這麼悲慘的人生，郭軫年紀輕輕離開，留給她的是一輩子的傷痛，根本是誤上賊船了。她有多愛郭軫大概就有多恨郭軫，明明一開始知道嫁空軍是不歸路 (本來郭說結婚後就退伍，兩人離開南京一起過小日子，也因為開戰不能如願)，但愛到就是愛到了吧。她學姊汪影的慘度也不輸她，嫁空軍沒多久，先生就掛了，帶著小孩來台灣，後來不想待在眷村，出去謀生只能陪酒，小孩後來還生病死了，如果朱青當初有生下她跟郭軫的孩子，下場可能也是跟學姊差不多。

劇終的安排很美，50幾歲的朱青看著那架野馬機，回眸一笑，畫面依然是小朱青的笑臉，時光永遠暫停在最美的那一刻。

小顧這角色前期超顧人怨，但後期特質轉變是劇中我很喜歡的一個點，後面真的討厭不來，他對朱青的愛也真的讓人佩服，沒有因為朱青墮入風塵而看不起她，朱青最後其實也願意依賴他了，有點兩個孤單的靈魂取暖的感覺。他以為朱青去美國，跑去美國受訓，第一名畢業，結果被分派進了黑蝙蝠中隊，幫老美進行秘密偵查，這種經常是去送死的傭兵都專挑沒家累的飛行員，小顧這個人也是孤孤單單的，一下被要求交接汪影，一下又為了政治宣傳假結婚，各種身不由己，但他其實很很渴望家庭的溫暖，十一大隊的眾人就是他的親人，最後用性命換來了師娘出獄與朱青去美國，讓他完全洗白，郭軫死的時候我沒哭，小顧死的時候我哭慘了。尤其是老鞏抱著小顧箱子跑走，哭喊著都還沒尋獲屍體怎麼箱子就要被燒了，看一次哭一次 (不懂為啥空軍要一直燒東西，還燒掉一堆重要文件，給自己添麻煩)。小顧與墨婷的感情也很好嗑，兩人像兄妹又有點曖昧，在雨中跳舞那幕好美，小顧臨走前，彷彿生離死別，卻還跟墨婷開玩笑說「妳考不上大學的啦，我回來載妳去補習班」，這幕真的是虐到爆炸。小顧有去無回，墨婷哭得超傷心，第一次看到她有明顯的情緒。

劇中的空軍穿軍服都超級帥，不過飛行員感覺在天上都很行，一落地就各種不行，難怪士官長老鞏常說「空軍少爺兵，天上行地上都不行」(當時航空業發展尚在起步階段，每一次飛行戰鬥都如同以身試機。由于海外受訓對學員素質的要求，航校招生限定的學歷起點很高，那個年代只有殷實的家庭才能培養出大學生，因此有“空軍少爺兵”之說。

這部劇除了每個角色的性格鮮明立體之外，對人性的刻劃也十分細膩，每一件事，沒有誰對誰錯，有時候就只是立場不同而已，例如說為了與家人團聚而投共的軍人，例如為了自保而寫了自白書陷同袍於不義的士官長與副隊，劇中總覺得一直在看國軍內部各種荒謬的事情，光是內耗、抓內賊，就把自己搞垮了，戰敗狼狽逃到台灣又為了鞏固政權忙著整肅，幾乎人人都可能一夕之間有罪或變成告密者，如果他們不是生在那個動盪的年代，大家都可以相安無事過著平靜日子，不須為了生存違背良心、苟且偷生，都是時代的悲歌啊。

從本省人的視角，會覺得原本好好生活在島上，中華民國跑來台灣，只是把台灣當反攻大陸的基地，一開始只想榨資源，沒有想要好好建設，還劃分了階級，實施了威權統治，濫殺無辜。（是說本省外省的概念，也是1945後才有的，其實台灣除了原住民，大家都是中國移民吧）而另一方面，眷村文化也讓台灣社會變得更多元，畢竟400多年來，各民族來來去去，總是會有些文化與血緣的交流，也讓台灣變得獨特，成為一個能夠包容各種文化的海島國家，發展出鮮活的氣象。

看完一把青後，也比較能理解外省族群（或者說大家戲稱的49難民）的鄉愁與國族認同，離開了故鄉逃難過來，有失散的家人在對岸，故鄉也回不去，思念祖國河山，也是人之常情，當然隨著第二代、第三代慢慢本土化，牽絆漸漸沒有了，陳年舊事也會逐漸被遺忘，或許是這樣，完結篇字幕才會打上了「獻給台灣」。不過也是有些人不願回鄉終老的，因為早已物是人非，對岸的“家人”只有缺錢時才出現，情份不在了，沒有可以眷戀的人事物了，又哪來的家可以回呢？在亂世中，每個人都是浮萍，身不由己，掌權者有勝負消長，人民卻都是最犧牲的一群，國族認同的錯亂尷尬，都只因生錯了時空。

鏡子裡的天心正在讓造型師描上眼線，她眼睛半閉著，還能嘰哩呱拉地發表看法，「師娘跟朱青，壓抑死了！這部戲裡最不會得憂鬱症的就是小周。」幾乎每個受訪演員都認為小周的際遇很辛苦，天心卻是這樣看待她，樂觀的態度跟編劇精心打造的小周，竟然像同個模子刻出來的。天心認為，白先勇的作品雖然滄桑，但生活裡不會只有苦痛，一定是高興跟悲傷並存的。

金鐘獎影后天心經歷豐富，但是出演小周這個從背景到性格都和自己非常相似的女人，對她來說卻是相當特別的經驗⋯⋯

Q：我們前幾天訪問楊一展，他說小周是最辛苦的角色，妳怎麼看？

A：我看三個女生，覺得小周反而是最勇敢的，會叫的有糖吃嘛。芊儀太壓抑，她的得體害死她了，為了顧全大局反而忽略了自己。然後你看朱青就是少女嘛，愛上了郭軫，逗弄一下就心花怒放，後來沒有了就自我放棄，你不覺得現在多少女生也是這樣嗎？（延伸閱讀：《一把青》告訴我們3種愛的模樣─70年前的愛情，比想像中刻骨銘心）

小周後來當師娘做的爛透了，可是相對的她只顧家庭，小周小心眼到極點，但她的小心眼救了自己，所以演完這部戲，我的心得就是女人要自私！（大笑）開玩笑的啦，我當初看到後面劇本，想說：「嘖，怎麼這麼自私自利，開始不太欣賞這個女孩⋯⋯」可是再看再看，發現她才是最聰明的人，她知道自己要什麼，她敢要！

Q：妳說妳跟小周其實個性很像，有沒有哪部份是讓妳覺得很難詮釋的？

A：背叛的部分（斬釘截鐵貌）。在現實生活中我絕對不會背叛朋友，在戲裡我必須這麼做，那我說服自己的基礎就是建立在「因為我有女兒！」，為母則強，全天下的媽媽都一樣，為了小孩可以連老公都不要。

我媽跟我說，孩子自己生出來的感覺男人永遠無法體會，因為我單親嘛，我媽也是白天當餐廳小妹洗碗，晚上拿家庭代工回家焊電腦那個板子，焊到她現在眼睛非常不好，她曾經也覺得自己活不下去，可是小朋友讓她活了下來，都是因為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