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我會變成你嗎

前言

感性腦前言：最後的旅程與禮物

人生旅途中，我們總會遇到一些很難纏的人，他們的存在會對你造成極大的困擾，你絕對改變不了他們，而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盡量離他們遠一點。不幸的是，我生命中那個最難纏的人竟然就是我的老爸。所以我自小便努力與老爸保持距離，一心想要躲過不良遺傳基因的既定命運。

簡單來說，我的老爸是一個壞人，而且跟我交惡了差不多一輩子的時間。當然我不是指那種無惡不作或十惡不赦的壞人，而是從一個兒子或我老媽的角度去看，老爸絕對是一個不稱職、不負責任的家人。從小到大，老爸看我的眼神總帶著些許不友善或厭惡，雖然我並未做什麼惹怒到他，但好像光是我的存在，就已經令他感到不高興。

老爸的人生總是混亂不堪，工作沒有進展，生活與家庭關係也是一團糟。你和他聊天，他只會站在自己的角度對他人的生活指指點點，開口閉口都是些令人難堪的話，言論偏激，對過去、對生活總是抱怨不休。不管是跟老爸溝通或相處，都是一件讓人喘不過氣的事，那感覺就像是走在一條令人喪氣的單行道上。

是不是有一天，我也會變成老爸那樣的壞人？這一直是我從小到大最大的心中恐懼。

所以長大獨立後，我很快便搬離了原生家庭，過著自己喜歡及嚮往的生活。只是，一場始料未及的失智症，再次把我扯進老爸的生活怪圈。但這一次，我卻要趕在老爸澈底遺忘之前，拆掉兩人長久以來的心牆，再次潛進他的內心世界。跟一般失智症經歷有所不同，我倆不是從熟悉走向陌生，是反過來從陌生走向親近。在照護老爸的過程中，我慢慢地放下了對老爸的偏見與害怕，跟他一起用小孩的眼睛重新看這個世界、以老人的速度過全新的生活，展開一段沒有終點的遺忘旅程。

在我的印象中，我從沒有送過一份禮物給老爸。我希望在他把我完全忘記之前，送他一份獨一無二的禮物……

理性腦前言：幸福必修課

作為一位認知心理學家與催眠師，老爸一直是我不敢觸碰的個案，亦是我一生最大的陰影。我跟老爸對事情的看法相差十萬八千里，要不是雙方的認知處在兩條平行線上，就是我倆是活在兩個平行時空裡。多年來，光是為了替老爸脫困，擺平他的麻煩，我就多次用上了警察、催眠與犯罪心理學的知識及專業。

但如果說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多餘的，也沒有一種人生體驗或經歴是不必要的，那老爸的生命價值到底是什麼？一個個性和思維都如此僵固的人還能夠改變嗎？

心理學清楚說明了一件事，就是人是很難主動做出任何改變的，因為潛意識有一種惰性，喜歡維持現狀，不管現狀是好是壞，人都傾向抗拒改變。人之所以會改變，往往是迫於兩種情況，一是所處的環境發生了巨大變化，又或是自己生命中發生了重大的不幸事件。至於所謂的不幸事件，總離不開「生、老、病、死」，不管是發生在自己還是親人身上。

只是萬萬沒想到，老爸人生轉變的契機竟然是來自他的失智症。老爸隨著失智的時間越長，人反而變得越來越輕鬆，活得越來越快樂。看著老爸的轉變，我感到萬分的驚訝及好奇，到底為什麼一個人要等到失智時，才反而能夠活得像充滿了智慧一樣？到底為何一個人明明看似糊塗時，卻變得像突然覺醒了一樣？

老爸從沒有教導過我任何做人的道理，從他身上，我幾乎沒有學到什麼正面或有價值的東西。但此刻，老爸卻彷彿在用他的最後生命與經歷，替我上一堂比「哈佛幸福課」更厲害的人生幸福必修課⋯⋯

【感性腦篇】

作為一個兒子，這是一段我用右腦所寫成，關於我與失智老爸的故事。

第九章 失智的意義

這一天，我清晨六點就已起床，製作失智症演講的幻燈片。完成後，我穿上西裝，結上領帶，準備出門到演講會場。可是，我尋遍了整個房間，都找不著我慣常戴的手錶。當我經過大廳時，我看見老爸一個人在吃早餐，而他手上竟戴著我那只遍尋不著的手錶。我本想要向他討回，但想了一想，最後還是放棄了，因為我不想一大早就跟他發生爭執。

「你不吃早餐就出門嗎？」老媽從廚房裡大喊。
「時間不夠，不吃了。」我喊回去。
「我買了新鮮的豆漿，喝一杯才出門吧。」老媽堅持地說。
「我進去喝吧，不用拿出來了。」我乖乖聽命。

我把公事包放到沙發上，走進廚房，從電鍋倒出一杯香濃豆漿。喝完後，我竟發現沙發上的公事包不見了，同時間，老爸也從大廳中消失了。我百分百的肯定，公事包是被老爸偷偷拿走了。

我走到老爸的房間。「老爸，你有看到我的公事包嗎？就是剛剛放在沙發上的那個。」我試探地問。

「沒有。」只是老爸的眼神閃爍不定，明顯是在說謊，露出一副心虛的樣子。

「老爸，我早上有一個演講，現在趕著要出門了，你先把公事包還給我好嗎？」我耐心地說。

「沒有啊。」老爸繼續否認。之後他退到床邊，守住被褥內的東西，不容許外人觸碰似的。

「如果你喜歡那個公事包，沒關係你就拿去吧，但至少把裡面的手提電腦還給我，我等下演講要用的。」我請求他說。

「沒有啊！都說沒有！」老爸竟先發制人，發起脾氣來。

「你拿了我的手錶，我都算了，但我有正事趕著做，沒時間跟你玩，快把公事包交出來！」我的語氣也變得嚴厲起來。

「全都是我的！你想偷我的東西嗎！」老爸向我大聲咆哮。

老媽聽到爭吵聲，趕緊從廚房走出來。「發生什麼事了？幹嘛吵起來？」

我把事情告訴老媽，沒想到老媽表現得比我更心急，竟責罵老爸說：「你怎麼可以這樣拿人家的東西，你這樣是不對的！我知道你把公事包藏在被褥內，立刻交出來！」

「是我的！是我的！你們滾出去！」老爸一點都不肯退讓，目光反而變得更凶惡。

老媽看一看牆上的掛鐘，不由得替我心急起來，生氣說：「你再這樣，我就不理你了！不給你吃飯，把你趕出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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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鍾灼輝

消失的牛奶

相比起進醫院之前，老爸好像忽然間變得安靜了許多，不只是不太說話，就連外出活動也減少了。老媽不知道他的安靜是源於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還是因為醫院的那件事，令他耿耿於懷，所以顯得有些悶悶不樂。老爸除了心不在焉外，反應也變得緩慢，有時候更會出現健忘的情况。但怎麼說老爸也快踏入70歲了，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心臟病，身體快速衰退只是遲早的事。

真正不對勁的事情，其實是發生在老爸出院後的第三個月裡。那一天黃昏，老爸到家附近的超級市場幫老媽買牛奶，他在裡頭逛了好幾個圈，突然忘記了自己想要買些什麼，便放棄地離開了。在經過超級市場的大門時，防盜警鈴突然響起，他被保安員攔了下來，保安員要求檢視他的隨身袋子，因為懷疑他拿了店裡的東西卻沒有付錢。

老爸聽得一頭霧水，覺得自己被冤枉了，感到十分生氣，便跟保安員吵起來。經理表示如果他不肯配合，就只好報警求助，最後老爸萬般不願意地讓保安員搜查了袋子。保安員逐一翻出袋裡的東西，結果真的找到一盒還沒有付錢的牛奶。

老爸先是呆了半响，然後腦袋像突然被什麼敲醒了似的，他記起來了！他本來就是想要買牛奶的！只是在他的印象中，自己明明還沒有拿牛奶，牛奶又怎會跑進袋子去的？一時間老爸的腦海裡揚起了十萬個為什麼，他根本不懂如何去跟經理及保安員解釋。他只能不斷否認自己有盜竊，情緒變得異常激動，呼吸也急促起來了，像快要暈倒似的。

經理見狀也不敢再刺激老爸，馬上報警及召喚救護車。同一時間，經理在搜查老爸的袋子時找到了一張我的舊名片，名片上寫著我從前的警務職銜及聯絡電話。

我接到通知後，第一時間趕到超級市場，並在保安室裡找到老爸，老爸看起來一臉蒼白，目光帶點呆滯、又帶點害怕，救護員替他做了簡單的檢查，確定他的身體暫無大礙，只是心跳有點不規律，我叫老爸先坐下來休息。同時間警察亦已經到場了，來的警察剛好就是上次在醫院裡碰見的新丁。

「鍾……鍾 Sir。」警察有點尷尬地說。

「沒想到我們這麼快又見面，只是每次見面的場景好像都不太合適。」我苦笑說。

「這一次情況比較麻煩，你老爸拿了一盒牛奶，被保安員發現沒有付錢，可以說是人證物證俱在。」警察簡單地向我陳述了當時的情況。

我聽完後心裡大感不妙。以老爸的這種情況，可以說是人贓俱獲，能夠脫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以我的經驗及過往的案例，哪怕你是達官貴人，能聘請多有名的辯護律師，店鋪盜竊這罪名肯定是脫不了的。但我不明白，老爸怎會跑去偷東西的？在我的認知裡，他不大可能會幹這種事，從前即使再窮，他也不曾有這樣的貪念，更何況現在家裡的環境根本就不缺錢，他更沒必要這樣做啊。

「可否給我一點時間，我只是想確認一些事情。」我問。

「沒問題。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你大可跟我說。」警察客氣地回答。

我檢查了老爸的袋子，發現有一罐油漆及小油掃，裡面還有五金店的收據，證明他買東西是有付款的。我再查看老爸的錢包，發現裡頭有好幾百元，所以他根本不缺金錢。

「老爸，你為何拿了牛奶卻沒有付錢？」我不解地問。

「我本來是想要買牛奶的，但中途突然忘記了自己要買什麼，所以便離開了。我根本不知道為何袋子裡會有一盒牛奶。」老爸一臉無辜地說。

我感到老爸的回答有點不對勁，轉向保安查問。「請問你有看見我老爸拿走牛奶嗎？他的行為表現是否有異常？」

「之前我在店裡的飲品部巡查貨，看見你老爸在飲品櫃前不斷地來來回回，表現得怪怪的，好像想要找什麼，又呆在那裡好一段時間。他離開後，我發現貨架上少了一盒牛奶，我想應該是他拿走了，但他卻直接越過收銀檯，沒有停下來付款，於是我便跟上去並把他攔住了。」保安回答。

我要求到飲品櫃查看，那裡的飲品排得整整齊齊，像是剛剛補充過一樣。保安員指著其中的一個貨架說：「就是這個牌子的牛奶，只有最前排的一盒被人拿走了，而且跟在你爸袋子裡找到的屬同一個牌子。」

「沒錯，這確實是老爸經常買回家的一款牛奶。」

我在檢查貨架旁邊放著的幾款牛奶時，像忽然想到什麼似的。我抬頭看看四周，發現不遠處裝有一個閉路電視鏡頭，應該可以拍攝到當時的景像。

「可否再帶我去查看一下閉路電視的錄像？」我向保安員提出額外要求。

保安員瞄了經理一眼，經理點了點頭表示同意。「那請跟我回保安室吧。」

在翻看閉路電視的過程，我記下了老爸的每個細微動作，與他在不同位置的停留時間。我拿著筆記，在腦海裡快速模擬了當時的情景，以及老爸的行為與心理狀態。他這樣做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麼？突然間，我有一個重大發現。

「我想向大家證明一件事，就是我老爸根本沒有盜竊的意圖。大家可否跟我到飲品貨架，我想以心理戲劇的形式重組當時的事發經過。」我提議說。

於是，眾人折返現場，我開始模仿老爸的行為，在飲品櫃前不斷地來回走動。

「老爸首先拿起A牌子牛奶，因為這個牌子的牛奶通常是最便宜的。老爸的個性十分節儉，他從來只會買打折或特價的東西，要是遇上了幾款不同的牌子，他亦只會挑選價格最便宜的一款。就拿牛奶來作例子，老爸不會理會牛奶的產地或營養成分，甚至食用期限他都不太在意，他唯一關心的就只有價格。」我解釋說。

「沒錯，A牌子牛奶通常都是店裡最便宜的。」經理回應。

「之後，他看到旁邊B牌的牛奶在做買一送一優惠，他不自覺地把手上的A牌子牛奶放進袋子，隨即拿起兩盒B牌子牛奶。他在這個位置停頓了30秒左右的時間，其實就是在計算價錢。」

我繼續模仿老爸的動作。「跟著，他發現C牌子牛奶也在做限時優惠，打六折，他下意識地放下了一盒B牌子奶，並改為拿起一盒C牌子奶。他在這個位置同樣停頓了30秒時間，也是在計算價錢。而他雙手不停地高高低低舉起，左看右看，他的行為反映出他在比較兩者的價錢，看哪一款更為划算。」

「最後，他看見最右端的D牌子牛奶，假如買兩盒只需多付一元，就可以多送一盒。他把手上的兩盒牛奶都放下，走過去再拿起三盒D牌子牛奶，這一次他停在最右端的位置足足有一分鐘，因為這個運算比之前的更為複雜。當他算好以後，他已經忘記了B跟C牌子牛奶到底是多少，所以他又走回翻查價錢。如是者，他重複了上述的動作三遍。」

「我不明白，他明明已經完成了比價，但為何還要重複上述的動作三遍？」警察問。

「這個就是重點。我推斷他這樣做，是因為他大腦的認知功能出現了嚴重問題。他運算的速度已經比平常人慢，而且同一時間還要記下大量的數據資料，結果令大腦超出負荷，就像電腦突然當機了。他發呆似地站在這裡足足有三分鐘，目光全無焦點，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更遑論自己到底要買什麼。」我結論說。

「他的大腦為何會突然當機？一般人應該不會這樣的。」警察追問。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我懷疑是跟他三個月前的心臟病發有關。」我猜想說。

「你肯定他沒有意圖買A牌子牛奶？」警察再次向我確認。

「這個我還滿肯定的，因為A牌子牛奶並沒有做特價，變成是當中最貴的一款，老爸是打死都不會選的。」我肯定地說。「如果要構成盜竊罪，必須要證明一個人有盜竊行為再加上盜竊的意圖，但以他當時的心智及認知能力，根本不足以構成犯罪的意圖。」

「即使你是認知心理學博士，這都只屬你個人的推測，再加上你倆的關係，我們很難因此斷定你老爸是無辜的。」警察如實地說。

「我同意。如果要幫我老爸洗脫嫌疑，最好的方法是送他到醫院，找醫生幫他做一個詳細的腦功能檢查，等有結果後才判斷他是否有犯下盜竊罪行。」我說。

「如果報案人同意，我們可把案件暫列作求警協助案處理，先將一切記錄在案，並保存所有的證據，留待醫院的檢查報告出來後再做進一步處置。」警察回應。

經理面有難色地說：「雖然公司守則並沒有清楚列明，但這做法好像不太符合公司做事的一貫作風。」

「我想重申一點，即使眼前這個人不是我老爸，我也會作出同樣的專業建議。每一個人固然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但如果是因為疾病或認知能力有限，那這個人需要的，應該是接受治療而不是懲罰，因為他是一個病人，而不是一個犯人。」

經理最後點頭同意說：「你的話很有道理，我同意這個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