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歲 開始 的 hello life

推薦序一

越過人生中線的睿智之眼
作家  鍾文音

當我十八歲時,就覺得自己老了。

莒哈絲的魂被寄生在體內,年輕時就活成一個老女孩。

那時何曾想過三、四十歲,遑論半百。加上張愛玲的名言「成名要趁早,不然快樂也不會那麼快樂了」毒素注入骨髓,於是時間的焦慮,如一輛坦克車,將自己的青春輾壓成很薄很薄的透明羽翼,渴望飛翔,卻又憂懼碎裂。

直到青春燃盡,轉瞬成灰。

於是才知中年哀樂的哀是多過於樂,但這種哀感又並非全然是頹喪的,而是通過一種歷練才明白真正的幸福是要有悲傷的,是要去征戰的,連傷痕都必須是榮光的,這時我才穿出歲月的黑洞。

回想起來,原來走過青春真好,終於不再胡思亂想,因為現實把我拉住了行腳,不再虛無度日。那種青春的無知,那種深深不屬於這個世界之感的無明,終於如列車般轟轟開走了。

青春月台拆除,虛無列車不再靠站,自此整個天空都是自己想奔赴的世界。

現在回頭看,不管到了幾歲,不知為何都覺得自己老了。直到自己活到了十八歲就以為很老的時光,反而因為現實而有力量。比如我因為要照顧母親,反而萌生出許多過去所沒有的意志力,一種要好好活下去的心境。

我終於「降維」了,從飄忽(常不知柴米油鹽)的波希米亞旅者,轉變成擁有記憶根柢的人,且能將記憶吐出成故事的人,然後再將故事織成情節,轉成小說的人。

原來,我們不是老去,我們是活過。

活過這一切人世的悲歡離合,種種故事都是對倖存者的回望與餽贈。

就這樣,我一路帶著年輕就蒼老的心,行過人生風景,直闖老人國之境,在長照母親之餘,才發覺時間的沙漏雖如雨落下,但我也因此看見大海的來處,每一粒沙都不再活得不知緣由。

想起源頭,使我們平靜。

我們擁有一整片海洋,等著我們承載時光。

我們確實毫無能力阻擋時間的巨石滾落,回顧這一路折損很多的朋友,他們在還算年輕就覺得不屬於這個世界了,很多人沒跨過這條「人生中線」。

近些年,接連送走了從小生活一起的表姊(五十三歲)、表妹(三十七歲),接著照顧臥床母親第七年了。

生命化為煙塵,老殘刻在歲月。我警惕著自己:少年白了頭,時間要把握啊,別再帶著蒼老之心度日了,從十八歲老到現在,早該轉心轉念。

母親無預警倒下,我開始伴隨癱掉的母親流浪在醫院,生離死別,哀傷處處。不禁深思我自己寫作這麼多年了,究竟寫了什麼?生命和時間競速,一息不存,希望破滅。

村上龍的小說《寄物櫃的嬰孩》曾是我的青春書,他的《55歲開始的Hello Life》在多年前是我的未來之書,現在成了現實之書。

關於「人老去的希望」的故事,我也冥思著自己的希望還猶存嗎?希望是未來式,能否轉成進行式?

然而帶著希望也是危險的,因為希望並不保證實現。書中最恐怖的描述是從一個五歲的孩童,突然轉成「五十年後」,就像我們轉眼就越過人生中線。

我們習慣快轉的時間大約是十年之後,但村上龍的小說一推就是五十年之後,這是很多人在年輕時光絕對不曾想過的數字。

年輕時,我曾談一場困難的戀情,沒有結果的愛情。於是對方說希望我可以等他十年,十年讓他處理困難的局面。十年,我聽了轉身,因為對當時的我來說,十年彷彿如一輩子般漫長。

現在想起,哪裡知道十年竟也是一下子就瞬眼而過了。

可見時間感隨年齡不同會逐漸加快腳步,因而希望的種子也必須換土植栽。不同年紀要用不同的培養土,才能四季開花。

五十五歲的人生其實比老年人還帶著更多的傷懷,因為中年之後尚有許多夢想,尚有說老不老的各種未完成的希望在折磨著心志,尚有一絲絲餘力和人生搏鬥,因此更突顯了這個年齡走在中途(可能前後不得)的尷尬性與憂傷感。

那個五十年後,從五歲變成五十五歲的老孩子,在職業諮詢處等了六年都沒有找到辦公室的工作,那個還懷著夕陽婚戀卻已走進生離死別的半老之人。小說裡的人,走在人生中途,一縷希望如風中殘燭,必須穿越苦痛感傷的黑暗隧道,才有風和日麗的可能。

村上龍描述那個父親教著孩子,如果日後遇到痛苦或麻煩的事時,要慢慢喝上一口水,慢慢喝著,情緒這樣就可以冷靜下來了。

我們都希望在掙扎的人生中,能夠慢慢地喝上一口水,靜靜地看著遮住山的霧飄散。書中頗勵志的就是那個將退休金換成移動房車的故事。先生帶著太太一起周遊列國的人生,實現自己為旅行而生,也幫太太為畫而生的生命晚景。為了實現願望,必須拋棄安全領域的職位,必須「改變生活方式」。

改變帶來醫治,移動帶來療傷,所以即使有了點年紀也應無懼於歲月的更迭變化,應勇於嘗試改變,學習就是一種改變,一種突破。

書中描寫的最難處境是,中老年人們開始參加一場又一場的送終,告別成了日常,倖存者成了孤獨者。

這也讓我想到井上靖書寫的《我的母親手記》,這是我非常喜愛的一本書。

在這漫長的母病時光中,作家也經常陷入了時間流沙的日夜不分,多年後作者的母親往生,井上靖想著戰鬥終了已黃昏的人生蕭索靜穆,那時的井上靖也將初老,即將跨過人生中線了。面臨生離死別時或與摯愛分離時,如何不透支過度的憂傷,如何欣賞晚景而不淒涼,文學家比一般人都更早體驗這種傷懷。

而村上龍更是因此寫出了這樣的如實人生。

五十五歲才擺脫人生的義務職責,開始跟人生說哈囉。五十五歲其實是積極的,因為只要開始,都不嫌晚,何況也確實只有走過中年者,驀然回首人生,才能咀嚼滋味。

這時的人生才是真正做自己,前半生為家人或工作奔忙的日子終於安靜了下來。中年,很多人才懂得擁有自己。

不被時間框住是中老年最必要的感受,再次去尋找生命激情的能量來源。比如有的人依然昂首闊步在老境國度,有的依然對日常生活興味盎然,彷彿老年身孩子心,隱藏著一套神祕的生命傳承系統,實現這充滿奧義的人生。

我在《入菩薩行論》曾讀到:當心裡考慮過某事並且要開始去做時,最好不要再想其他的事;應要心志專一,完成那件事。

走過動盪,我更理解動中之靜。

五十五歲招手即來,對人生說哈囉,我們都必然在時間的前進中數字往上跳。但我們的智慧也能夠跟著時間往上走嗎?

於我是必然的,時間代換成智慧,一切的發生就有了意義。

就像村上龍筆下的人生,不論是經由自我意志而選擇的人生,或者被迫面對的人生下半場,凝神讀這些故事,在每一個故事裡,我總是特別細究故事中的人物之眼,他們注目著什麼,如何看待周遭的一切。

村上龍善於描繪人物的眼眸與心境,一個人的心境透露出希望與絕望,頹喪黯淡或光彩閃爍。在時間的洪流中,每一個村上龍的故事都啟發著我們:經過掙扎經過淬鍊,穿越驚濤駭浪的盡頭,閃爍的是希望靈光的曙光。

村上龍筆下的人物和我們互為鏡像。

如此的百般滋味,像是一帖又一帖的曼妙藥方。

推薦序二

55歲之後重新說Hello
作家  米果

「人生中最可怕的是,抱著後悔而活,並非孤獨。我們一旦展開另一種人生,就會變成另一個人……那麼你有沒有勇氣變成另一個人?」

村上龍《55歲開始的Hello Life》

最早閱讀村上龍的小說,應該是《跑啊高橋》,雖然每個篇章都出現日職央聯廣島鯉魚隊快腿名將「高橋慶彥」的名字,但是高橋選手並非主角,卻又是主角身後非常重要的背景。我對廣島鯉魚隊的最初印象也是來自這本小說,前幾年則是因為黑田博樹的男子漢回歸,重新又開始注目這個九州職業球團。不過,後來高橋慶彥到羅德隊擔任跑壘教練時,每次看到球賽轉播,還是會忍不住大叫幾聲,「跑啊,高橋」,但教練已經不怎麼跑了,只負責揮動手臂,替那些在壘包與壘包之間疾奔的選手下達催速或煞車的指令而已。

後來陸續讀了《69》《共生虫》《希望之國》,也就開始迷戀村上龍小說那充滿青春衝撞的力道與速度感,讀過小說,總要花點時間沉澱,才有辦法讓體內被燃起的熱血冷卻下來,否則很難回到日常作息。但村上龍的寫作技巧與投射在小說脊髓深處的觀點主張,會讓我打從心底佩服,「哇,真是個厲害的角色!」

關於日本文壇兩位村上先生,如果村上春樹是坐在爵士酒館慢慢喝著威士忌,那麼,村上龍就像在居酒屋豪飲生啤酒,外加兩串鹽烤豬舌,連小菜毛豆都嚼得津津有味那樣的感覺。

可我錯過了村上龍的代表作《接近無限透明的藍》,也很想讀《寄物櫃的嬰孩》,回頭讀取作家經典之作,是為了減少錯過的遺憾,沒想到懷抱類似這樣的閱讀遺憾時,卻先讀了《55歲開始的Hello Life》。哦,向來下筆不留情的村上龍先生,已經將青春旗手的視野投注到熟齡族群了嗎?他還寫了《老人恐怖分子》呢!

近來閱讀的小說之中,井上荒野的《獻給炒高麗菜》是很溫暖坦率的熟齡故事,早年讀過弘兼憲史的漫畫《黃昏流星群》則是因為閱讀當時還只是二十代,許多熟齡心境沒辦法同理,就當作閱讀「長輩」的故事。不像近幾年,從這類熟齡角色裡,看到人生與歲月的殘酷,摻雜著生命境遇壓榨出來的酸甜汁液,也就提前預習了老後種種,已經不再年輕了,有些事情還是提前預習一下比較好。

村上龍曾經在二○○三年出版《13歲的Hello Work》,針對十三歲少年,介紹了五百一十四種職業,二○一○年進一步新增八十九種行業,發行了《新13歲的Hello Work》。Hello Work隸屬日本厚生勞動省轄下機構,負責就職支援與雇用促進的媒介事務,可是過了五十五歲,照理是傳統退休的最初門檻,似乎不是Hello Work服務對象的目標族群,而五十五歲開始的熟齡人口,而今已經不是安然等待年金人生那般愜意了,如果還要到地方區役所申請就業媒介服務,可以選擇的機會大概只剩下包裝、打掃、保全這類工作,人生的另一個轉彎在剎那間進逼而來,非得要跟人生下半場Say Hello不可。然而,展開不同的人生也就變成不同的人,我們已經有足夠勇氣變成另一個人嗎?

步入中老年,可能變得更固執,變得不願妥協,對一些習以為常的事情可能麻痺,也有可能忍無可忍。小說的五個短篇提出五個熟齡面臨的難題:

妻子決定跟退休後的老公離婚,卻也開始加入婚姻媒介組織,找尋可以一起終老的再婚對象。

二度就業在建築工地當交通指揮派遣工的男子,十分畏懼成為遊民,卻在打工的場所遇見成為遊民的昔日同班同學。

計畫在退休之後買高檔露營車跟妻子四處旅行的男人,顧慮到現階段仍然要撫養高齡父母還要替孩子籌措結婚與購屋基金,也只好向現實妥協,到Hello Work就業輔導組織找尋正職工作時,卻遭遇一場震撼教育。

與丈夫逐漸疏離的太太,開始寄情於養狗,結識了公園遛狗的異性同好,也面臨寵物離世的孤寂。

曾經是長途大卡車司機的男人,到了中年卻面臨失婚獨居,又失去長程跑車的體力和優勢,卻在二手書店邂逅娟秀氣質中年女子……

相較於書寫青春那種潑灑豔麗色澤的狠勁,村上龍在這五個短篇故事中,即使對五十五歲之後的殘酷現狀沒有閃躲,卻出乎意外地藏著體貼與同理的溫度。但是對讀者來說,仍舊脫離不了閱讀幾個段落就要闔上書本、大口呼吸幾分鐘的喘息模式,那些中年過後的心境與際遇,真是讓人倍感沉重。

比起青春時期的衝撞,中年過後,看似智慧,卻見膽小,如果還有力氣衝撞,不曉得該慶幸還是懊惱?

五十五歲,到底是人生下半場的起點?還是已經來到遲暮的人生收尾階段?誰也料不準。好像可以重新開始另一階段的奮鬥,但也有什麼力氣都使不上的挫折感。譬如這小說故事裡的前卡車司機,畢竟曾有過拉風的長途貨車經驗,「覺得自己在美好的時代工作,在對的時間點離開了職場,卻對未來毫無指望」,或許是擺脫不了過去活在經濟高度成長期的習性,自以為凡事船到橋頭自然直,也就逃避去思考未來的事情,總覺得有辦法填飽肚子,應該不會餓死才對。但是存款幾乎等於零,年金也沒多少,體力又變得很差,「若要找宅配承攬公司的計時打工,倒也不是沒有工作,問題倒不是三餐,而是這種無法排遣的孤獨感……」。

中年過後,所謂職場與人生的適用規則,似乎進入下一個操作版本,許多過去自以為的優勢大概都要重新定義,包括工作,包括家庭關係,以及夫妻相處的忍耐度。對過去的懊悔,還有對未來的恐懼,都要適用新公式來估算。就算曾經走入婚姻,擁有家人關係,最後也有不小的機率又重新成為獨居者。所謂愛情婚姻和人生定義的既有思維,又一次經歷崩解與重組。

維持現狀也好,突破現狀也行,這五個故事最終都有妥善的人生安排,不見得幸福,但總是勇敢開口說了哈囉,也算是提前預習的勇氣腳本吧!也許我閱讀村上龍的小說還不夠寬廣透澈,但覺得村上先生這次溫柔多了,讓人好感激呢!